第四版:副刊总第115期 >2020-09-30编印

蝉声飘过夏天
刊发日期:2020-09-30 阅读次数: 作者:机电信息学院 张静  语音阅读:

写下蝉声飘过夏天几个字时,我的窗外,就有一只蝉,落在楼下的樱花树上,或者更远的一棵杜梨树上,孜孜不倦地叫着。

若是其它聒噪声,我早就厌烦了, 甚至会起身,关上窗户,拉上窗帘,将那声音遮蔽起来。因为那会儿,我正读了一些书,改了一篇文字,脑袋和思绪处在大片的木讷和混沌之中,很需要闭上眼睛,安静地躺下去,歇一歇。

可是,我并没有这样做。相反,我转身走到阳台,将头伸出去,循着声音,静静聆听起来。听了一会儿,忽而有些感慨,不知道这一只蝉,是不是来自乡下的那一只?

记忆里,乡下人将蝉唤作“ 知了”, 整个夏季,蝉声从早到晚萦绕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,从未间断过。村里人对蝉声,就像对牛儿,马儿,羊儿的叫声或者邻家孩童的嬉闹声,早已熟稔且习以为常了,孩子们也是,少不了围在一起, 捉蝉来玩耍,或者烧肉吃,蝉趣的快乐填满了整个夏天。

捉蝉最好的时机是在吃罢晌午饭后,正值大暑节气,气温最高,蝉鸣也最热辣,近乎疯狂。伙伴们乘大人不注意,悄悄从门缝里溜出来,上树的上树,递竹竿的递竹竿。不过,要麻利捉住一只蝉,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呢,那小东西鬼精鬼精的,毛手毛脚肯定不行。用我祖母的话说,娃呀,想很快捉到一只蝉,一是需要很大的耐心, 二是要有熟练的技巧才行。通常我会循着蝉声,选择一只伏在低处柳枝上的蝉,慢慢慢慢逼近到伸手可及,那蝉似乎感觉到了,鸣叫声戛然而止。我屏气凝神,不再动弹,等蝉放松警戒时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猛然向前一捂,一把逮住它。若要捉高处的蝉,就只能用网兜套了,选一支长竹竿,顶端扎上一只小网兜,瞅准蝉,快速将网兜往上死命一扣,蝉受到惊吓,想展翅欲逃,已经被网粘住了,轻而易举成了我的“俘虏”。

伙伴们捕到蝉后,并不着急吃,先是抓在手里玩弄,让蝉唱歌,蝉唱累了, 不出声了,就用手扳住蝉肚皮上的那块硬盖板,那蝉就又乖乖地唱起来。

我们也经常结伴钻进村南的韩家湾岭上,寻找蝉蜕下的壳,岭上的树木很多,蝉也很多,蝉退下的壳是很好的药材,有散风热,利咽喉,退目翳的功效。我祖母说,蝉还可以治疗小儿惊痫、夜哭不止,我曾亲见,很神奇呢。

一场大雨后,蝉蛹从老树根部的洞穴里爬出来,好多。我们跪在树下,抢着捡回去,放到笼子里,用塑料布盖严实, 一夜醒来,笼子里落满了棕黄色的蝉壳,蝉早已不知去向。太阳出来了,院子的枣树上,准会响起一阵阵激情昂扬的的叫声,“知了..... 知了....,仿佛在庆祝它们成功逃生的喜悦。

夏天即将过去,我们积攒的蝉壳也差不多了,逢镇子里有集时,跟着大人去卖掉,换成一元、五角、二角或者更多的钱,交给大人补贴家用。母亲总会留出一点钱给我,让我买自己喜欢的小人书、糖果和点心之类的,那种满足感和与幸福感是现在的孩子们所不能体会的。

我是上小学后三年级后才知道了蝉有雄雌之分。公蝉,身体较长,尾巴有些尖,母蝉,身体短一些,尾巴稍显圆形,不过,蝉的尾巴多数时候被宽大蝉翼罩着,不细心的人往往忽略这一点,最显著的区别还是在蝉的肚子上, 公蝉的肚子前面两侧,长着一个大而圆的盖板,能叫,而母蝉没有,算是哑巴蝉。

那时的公蝉,躯体不大,外表黝黑丑陋,歌喉却天生美妙动听。很多时候, 我的伙伴们与一只只蝉就像好朋友一样,能一起消磨整个夏日,这也算是贫瘠年月里不可或缺的快乐之一吧。只是那时,我对蝉的科普知识知之甚少, 倒是村里的先生五爷,说起蝉来头头是道,有板有眼。有一回,在作文课堂上, 他让我们写自己熟悉的动物或者植物, 讲完写作要求,大家开始打草稿。我想了半天,发愁不知道写啥,正在此时,窗外响起几声蝉鸣,我灵机一动,就写蝉吧。

我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蝉,我写了蝉的身体,颜色,动作、神态,唯独对蝉的鸣叫声不知道咋写,只用了一串串的象声词,然后就停住了。

先生五爷不满意,问,这就完了?

我扮着鬼脸望着他,有些不好意思,还有几分懵懂。

他说,你仔细听,好好听,蝉鸣里的门道多着那!

我偏过头,转向窗外,拽长耳朵听起来。听了好一会儿,还是没有找到最好的文字来表达。先生五爷一着急,脱口而出,写任何一种动物或者植物,既要写它的表象特质,更要表达它的精神和情感。你听,窗外每一棵树上发出的蝉鸣声和节奏,不一样呢,有优美婉转的主旋律,也有舒缓轻盈的过渡曲,还有亢奋激昂的高调和沉郁寡欢的低吟呢,多像一个人的生活多重奏,将你自己的真切感受用文字表达出来,这纸上的蝉才算写活了。

可能是我年纪小吧,先生五爷的话,我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琢磨出其中深藏的人生哲理。

后来,读法布尔的《蝉》,才知在世间,蝉也是一个苦主。他在文章中提到, 蝉在黑暗的泥土里要熬过五到十七年, 才能换得在大自然的阳光下享受三个月的快乐生涯。这就是一只蝉的生活和命运。

再后来,读庄子的《逍遥游》篇。其曰: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”也说蝉的命很短。那一瞬,生出很多怜悯之心,也顿然理解了它为何在烈日下那般纵情而执着地放声高歌, 大抵对大自然的赞美、对生命的讴歌、和对尘世的留恋吧?

从那以后,我对蝉的鸣叫声莫名喜欢,甚至觉得,在浓郁稠密的树干或者枝丫间,一只只蝉鼓着圆乎乎的眼睛,挺着起起伏伏的肚皮,用极其热烈的声腔嘶鸣着,向大地诉说着自己的前世,或者今生。我的儿子出生后,那一年的夏天,我带着他回到乡下,院子墙角的葡萄架上,一只蝉正在粗壮的藤枝上退壳,它的前腿紧紧地扒着藤杆,纹丝不动。过了一会儿, 蝉外层的皮开始从背上裂开,露出淡绿色的蝉,然后,这只蝉的头部慢慢移动出来,接着是蝉嘴里细长的硬管和前腿,最后是后腿与翅膀,等尖尖的尾巴出来后,蝉的身体就完全蜕出来了,只剩下一只壳,停留在葡萄藤枝上,空落落的。

很多年后,我坐在喧嚣的城市的一角,听蝉鸣,也读唐代诗人骆宾王、李商隐、虞世南脍炙人口的“咏蝉三绝”,他们的家国情怀在如歌的蝉声里跌宕起伏,也在深厚的诗行里墨香四溢。如一生心怀高远抱负的李商隐,唐文宗开成二年,他因卷入“ 牛李党争”的政治漩涡而备受排挤,以至潦倒终身,他的蝉“本以高难饱,徒劳恨费声。五更疏欲要断,一树碧无情”,可谓满腹牢骚,哀怨深沉;再看“初唐四杰”之一骆宾王,因上书议政,触犯武则天被诬陷入狱,他的蝉“露重飞难进,风多响易沉。无人信高洁,谁为表予心”,渲染了一种愤懑痛苦,孤独无助的心绪;而虞世南就不一样了,这位才高学广,深得唐太宗器重的礼部尚书,他的蝉“垂緌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。居高声自远,非是藉秋风”,读来直抒胸臆,朗朗上口,不觉读一遍,复一遍,竟不厌倦。

相比之下,我喜欢虞世南的蝉,像一幅画卷,带着我的思想和灵魂向蝉靠近,看它垂下像帽带一样的触角,吮吸着清澈甘甜的露水;也听它抑扬顿挫的鸣唱声,从稀疏的梧桐树枝间传出,高远清晰。毋庸置疑,这是虞世南人生得志的豁达,也是蝉另一种生命姿态,清华隽朗,高标逸韵。

夜里,喧嚣褪却,伴着窗外的蝉鸣, 读散文家刘绍义。先生认为蝉有五德: 饥吸晨风,廉也;渴饮晨露,清也;应时长鸣,信也;不为雀啄,智也;垂首玄缕,礼也。这样的诠释着实让人开眼, 也对蝉平添了几分敬意,仿若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。恍惚中,我已找到很多年前的自己,正用一根线绳牵着蝉的一只腿,在院子里快乐地跑着。我的祖母坐在茂盛的枣树下缝补衣裳,如同缝补一段寂寥时光。很快,黄昏来临,四野低垂,鸡鸭上架,而蝉声依然如歌,一种“西陆蝉声唱,南冠客思深。”的意境,即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