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版:副刊总第146期 >2024-06-30编印

夏至
刊发日期:2024-06-30 阅读次数: 作者:机电信息学院 张静  语音阅读:

吃罢早饭,祖母和村里的老婆子们一起去赶二里之外的白杨观庙会。她们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蓝布衫,头戴蓝白格子相间的帕巾,齐刷刷地走在乡间小路上,一边说着各自的光景,一边在心里揣摩着,去了庙里,该怎样许愿,才能让那些不顺意的事情变得圆满起来。

小路两边,是一样望不到头的田野和沟壑,不远处,窄长的小苇河里蜿蜒而过,清冽的河水潺潺流动着。等过了沟底,她们身上的蓝布衫,渐渐成为一团模糊的影子,似乎带着很重很重岁月的痕迹,将乡下女人粗粝而又漫长一生拉近了,又放远了。

祖母和五婆、六婆、七婆身上的蓝布衫都是手工织染的,前后三片式,斜襟状,缝了八到十个盘扣,一直从左肩到右跨扣下来。袖子也是宽大的,可以往上挽胳膊肘,这使得她们整个人无论干活还是闲坐,都显得简约明快而又统一。

我时常会不自觉地盯着她们的蓝布衫出神,时间久了,一种快要绝迹的美好和疼痛会在不经意间席卷了我。偶尔,我会问祖母,您怎么一年四季老穿同样的衣裳,不烦吗?

祖母笑了笑,哪有啥呀,祖上一辈子都是这么穿过来的,习惯了。

后来,我也有了一件蓝碎花的布衫,好像是母亲的一件旧衣裳改的。在我的央求下,祖母特意将斜襟去掉,裁剪成大圆领,前面改成对门纽扣,穿在身上也蛮好看的。那日,祖母给我梳了麻花辫子,从耳边垂下来,我故意和她坐在一起,学着她的模样,拿一根针,开始缝补我的袜子。祖母很高兴,嘴里夸赞我,就是,该学了,女娃子,针线必须拿得出手,这是看家本领呢。说完,还不时指点我,针脚长短要一样,手劲大小要匀称,布头两边要拽平展……这样的一幕,一直留在我记忆里。

过了几年,我考上学离开村子,心中对祖母的惦记多了很多,每逢放假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老屋看祖母。一进门,就听见从上堂屋里传来祖母和五婆、六婆、七婆念唱佛经的声音。我轻轻走进去,看见祖母手里翻着一本发黄的经书,很专注地唱着。其实她们一个字都不识,却把瞅着经书上模糊的字念唱得一字不差,这使我最为惊讶和疑惑。我无聊的时候,会凑到跟前,看她们念经,也会仔细端详五婆或六婆的蓝布衫,这才发现,她们的蓝布衫式样和颜色都有差异,宽松的、瘦小的、立领的、翻领的,随高矮胖瘦裁剪得正好。那蓝色也不尽相同,深蓝、浅蓝、暗蓝、亮蓝,各有特色,而且,这些蓝色会随着季节变化,呈现出属于乡村老太婆们独有的韵味。

我祖母属于偏矮类型,她的蓝布衫的下面,是肥大的黑色布裤子,用一根深蓝色的裹腿布带子绑扎在一起,脚下也是深色的鞋子。只是,祖母和五婆、六婆一样,打小就被裹脚了,又尖又小,如尖笋样,只有七婆是宽板大脚,很结实。但无论脚大脚小,祖母们都穿了一双白布袜子,在黑裤脚和黑布鞋之间,亮出一道素白,像在诉说祖母那一辈人粗粝而又俭约的日子。

又过了几年,祖母去世了,想念她老人家时,会想起“杖击林木,手弄流水,夷犹徘徊,自曙达暮,至日黑尽兴,号泣而归”的句子,心有戚然,仿若一条空旷寂渺的路,祖母一个人走,没有人能明白她心中广阔而孤独的世界,不是么?

一个周末,我回到老家,麦子已经扬花。早饭后,和父亲去地里转,他老人家看着碧绿的麦田,皱纹爬满的额头一下子变得温和而舒展起来。我蹲下身子,任凭那清甜的香气恣意地灌满我的鼻翼间。第一次发现,麦子扬花的颜色竟然不全是白色,有黄色、白色、黄白相间。问父亲原因,父亲说,光照的时间和位置不同导致的,麦子扬花的有先后顺序的,先是从中部,然后是下部,最后是上部。而且,一般是三到四天,第一天是黄色,第二天是黄白相间,第三日,便是白色了,然后,就等着灌浆了。父亲言及这些属于庄稼的奥秘时,一副熟稔而自然的模样,我甚至觉得,他像极了一位有丰富阅历的农民哲学家。

让我颇感以外的是,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父亲竟然和祖母一样,喜欢穿深蓝的的布衫,稍微偏黑一些,那一袭蓝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瓦蓝的天宇下,显得格外朴素和庄重,或许,那是我的父辈们对于大地最为体面的尊重吧。

从地里回来,趁着还有些空闲时间,我陪父亲去看二叔。他也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薄衫,中领,算不上笔挺,但比较显人精神气。只是,二叔的视力越来越差,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一片。二婶过世后,他担心自己一个人出门万一不小心摔倒了,给儿子和媳妇添麻烦,故而很少出门,只在不大的院子里活动,两只耳朵成了他打开世界的唯一窗口,故而我一开口,二叔稍微迟钝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意。

我们聊了一会儿天,父亲看太阳尚好,要带着二叔在村子里走走。二叔欣然同意,只是,街巷里空荡荡的,没有一个人,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,买了房子,除了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唱不停,我曾经厮守过的乡村,正在以寂静和空旷迎接和接纳着如我一样匆匆来去的后辈们,转过身子,父亲和二叔身披同样的深蓝色,步履缓慢而笃定。二叔转累了,就坐在自家的门口,让我去上房里将他的二胡取出来,拉了起来,声调忽远忽近,忽强忽弱。很显然,二叔拉的是他最拿手的《秦腔牌子曲》,悠扬的旋律,穿过被风吹过的庄子,飘进不远处的苹果园里,又随着风,倒回来,变成父亲和二叔嘴里哼唱不休的咏叹调。

一曲终了,二叔用手扶了扶卡在鼻梁上的眼镜框子,他的头缓缓抬起,并不停地眺望不远处的大道两旁,那是一大片平整宽阔的麦田,一望无际,浩浩荡荡,一股子特有的香气在风中蔓延。二叔自言自语说,再有一个多月,就可以收麦子啦,村子里外出上学的娃娃们,准能循着这一缕麦香,找到回家的路。

黄昏很快来临,晚饭后,又起大风了,紧接着是大雨,倾盆而下。起身关窗户时,那雨早已顺着纱窗灌进来,飘落在窗台上,到处飞溅。第二日,雨停了,再看窗外,天色清明,大地洁净, 天边开始出现一道道蓝、红、黄、紫的颜色相叠加在一起,成为一道美丽的彩虹。院子的墙角处,一棵杏树上,青青的杏儿湿漉漉的。此刻,人间,万象尚好。